三個人的故事---近看移居泰國的緬甸珊族(Shan)難民

張佩英 譯

奈山(Naai Hseng),九歲,孤兒。當我努力要記下他的故事時,他衝著我傻笑。仙涵(Seng Hern),七十五歲,瞎眼,嚴重風溼病,寡婦。她在攝影機前張著嘴笑,那因嚼檳榔而變紅的雙唇,把整個鏡頭都佔滿了。麥東(Maai Htung),三十五歲,兩個孩子的母親,一個夭折,另一個腦部發育受損,那是因為麥東懷孕時,在泰國的一個果園裏工作,吸入過多的殺蟲藥所致。

雖然三個人的悲慘遭遇各有不同,卻有一個共同點:他們都是珊族人,為了逃避緬甸有史以來最不堪的獨裁者之一,緬甸軍政府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, 簡稱SPDC)的統治,而成為難民。奈山雙親被SPDC殺死,他成了孤兒;仙涵的丈夫被徵召到緬甸境內的一個勞動營去後,就沒有再回來,她便成了寡婦。麥東不想在SPDC安排的安置地定居,因而決定離開珊郡

我還有更多可以說的,不過有一點困難,因為這將是訴說不完的失落、壓迫、渴望與貧窮的故事。這往往是等在難民前面的命運,一個比死稍好,比活更糟糕的命運。

奈山出生在珊郡南沙鎮(Nam Zaarng Township)的一個貧窮小村落裏。父母原本是農民,雖然維持農作物的生產不容易,家庭收支亦難平衡,奈山卻仍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。他有兩個姐妹,一個兄弟。直到軍隊來到他們村子裏、殺死他的父母之前,他都在夢想著有一天他會在雙親的田裡工作,幫忙養活一家人。

在他的父母被抓、手足被綁、與其他村民一起被屠殺後,他所有夢想都幻滅了。緬甸軍方以殺雞警猴的方式告訴那些膽敢挑戰他們的統治的人,要取他們的命真是易如反掌。

父母雙亡後,一個打算逃到泰國邊境的鄰人願意照顧奈山。村子裏別的家庭收養了他的弟妹,自此以後奈山就沒有他們的消息了。奈山跟他的監護人夥同村子裏其他的珊族人朝著邊界前進,不少日子他們得勇敢應付SPDC的巡邏隊、大雨、熱陽、飢餓、與筋疲力盡。

他們抵達邊界後,奈山的監護人決定到清邁以非法勞工身分工作,就把奈山交給一個仁慈的泰國和尚,請他照顧奈山。當耶穌會難民服務團支援計畫小組(JRS Outreach Program)發現奈山與其他情況相似的小孩後,JRS就開始提供他們食物、醫療以及教育協助。奈山現在跟其他大約二十來個孤兒住在芳縣,一個小小的孤兒院裏。從現在直到緬甸人渴望的永久和平來臨以前,奈山將繼續是孤兒、是難民。SPDC使得他的未來黯淡。

仙涵最希望的是跟她的丈夫一起不要變老。她夢想此事、她為此事準備。因為即使他們很窮,許多年來以鹽拌飯度日,他們仍是非常喜愛他們家庭的寧靜生活,並打算回憶年輕時美好的時光。那時緬甸是一個新興國家,充滿民主的希望。現在她生活裏的光都暗了下來,前景也不看好。她的眼睛看不見了,還有什麼比記憶更有力量的東西嗎?每個晚上在她的小屋子裏,在這個小小的滿是小溪與竹樹的村子裏,她都在自問她心愛的丈夫是否還活著。他成為挑夫或者勞工了嗎?

仙涵的小小樂趣就是華生的到訪。華生是JRS支援計畫小組在江道的協調人,他常跟另外兩個同事作巡迴訪視,察看難民的需要,及時提供基本的服務,諸如食物、醫療,或者只是單純讓難民感覺到他們沒有被世人完全遺忘,仍有人關心他們。

JRS團隊的來訪對麥東等人來說意義非凡。他們至少感覺到,雖然他們在泰國是難民,受不少苦,但是外面仍有人願意來看望他們,不把他們當作負擔或討厭他們,而是把他們看作需要幫助的人。麥東五年前來到泰緬邊界。當時她懷著第一個小孩,她和她的丈夫馬上著手尋找工作。他們終於在靠近平朗的一個果園裏找到一份工作。平朗是泰國北部芬縣裏的一個邊境小鎮。

麥東在果園裡拼命工作,就好像她的生命完全靠了它。她相信他們的生活比從前好了不知多少倍,而且相信有了工作,她和丈夫就能為自己及小孩創造一個光明的未來。她害怕生病,因為生病就得到泰國醫院去,既要躲避邊防警察的逮捕,又得花掉辛苦一天賺來的錢。他們的泰國雇主很好,提供工人必要的醫療服務。麥東甘願辛勤工作,往往忘了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。當第一個孩子出生時,麥東跟她的丈夫心想好運開始了。然而嬰兒夭折了,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。她說嬰兒就是太衰弱了。第二年她又懷孕了。懷孕後期她都很小心,她注意吃,也照顧自己。不過,她仍留在果園裏的同一個班裏,工作量也一樣。她遵照農場的安全守則,盡量避免吸入有害的化肥和殺蟲劑。這些有害物質整天在果園一帶飄浮。有時工作累了,她就睡在位於橘子園中間的臨時帳篷裏。然後她的嬰兒誕生了。

阿木(Ahm)現在三歲了,他不會說話,也不會走路,還臥病在床。他也不像學步中的幼兒般會微笑,反而不時呻吟、嚎哭、翻白眼,一副想在天花板上尋找某樣東西卻找不著的模樣。

阿木手腳瘦小,就像一個月大的嬰兒一般。他出生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,所以醫生認為他的腦部有問題。麥東輕嘆著,她瞇著眼睛,裡面充滿著憂傷與歉意,她抱著孩子,看著我。他們一家已經離開果園,現在一個租來的玉米田裡耕種。

雖然我是一個陌生人,可是身為一個聲稱願意為難民奮鬥、請命,又明暸他們狀況的工作者,我真想告訴她,其實她可以不讓這些事發生在她的孩子身上的。我想告訴她就我所知,居住在泰村(Thai village)的五個珊族難民家庭裏,最少有三個孩子的情形跟阿木是一樣的。可是如果這樣跟她說,實在很殘酷又冷血,更不是加油打氣的好方式。因為當至關重要的事情發生在這些難民的身上時,我們往往並不在現場。他們獨自面對的選擇,常常是影響他們一生的選擇。因此歸根究柢,這不是他們對我們有多大信心而是我們對他們有多少信心的問題,因為鐘是為他們而敲的。

當我看到那數以千計散佈在邊界的珊族難民,當中有懷了孕的、有孤兒、有寡婦、有瞎眼的,我想不透他們還要等多久才能弄通,留在緬甸與來到此地當難民,兩地的生活到底有何差別。

辛蒂亞T‧布莎